(南方周末记者 麦圈/图)
青海最大煤矿——木里煤田正在蚕食黄河支流水源地、祁连山的国家级生态功能区。其中,哆嗦贡马矿区原本被环保部环评意见、自然保护区区划层层限制开发,但这些“枷锁”可能不久之后都会被打开。这块生态禁区将面临的是:木里煤田其他矿区充满“督办”、“整治”的日子。
西部新闻网讯(记者 吕虹萱)北纬38°10′22″,东经99°2′45″,青藏高原,此地海拔4102米。
这是位于青海省天峻县人迹罕至的一片草原,2014年7月31日,南方周末记者从最近的木里镇出发,沿着西北方向行驶约15公里来到这里。在山坡和湖泊之间,绵延着一片庞大的煤矿开采区。运送渣土的车辆来回穿梭,扬起长长的尘尾。堆砌的黑色渣土如同一条条伤疤,割裂了草原。
哆嗦贡马,一名工人在南方周末记者的笔记本上写下了现场地名,它和弧山、江仓、聚乎更4个区域构成了青海省最大的煤矿——木里煤田,这也是青海唯一的焦煤资源富集地,青海人形容这里的煤炭品质好到“用一张纸都能点燃”。
而这里也是国家级祁连山冰川与水源涵养生态功能区、黄河支流大通河的水源涵养区,如果祁连山省级自然保护区不被调整区域的话,弧山和哆嗦贡马则还在保护区之内。
这一片开采区,甚至附近可能有的其他采矿点,对于青海的监管部门来说,是一个隐秘的存在。
按照《国家发改委关于青海省木里矿区总体规划的批复》,木里煤田矿区划分8个井田和6个勘查区,其中8个井田均分布在聚乎更区和江仓区。
这意味着,哆嗦贡马的开采区涉嫌非法开采。
而聚乎更和江仓矿区也长期因为露天开采、矿渣未能回填等问题,屡次被青海省环保厅下发整改通知。这片蕴含黑金的土地上,资源开发和生态保护一直纠缠不清,而原本被法律、业界层层保护的弧山和哆嗦贡马矿区,也正在步聚乎更和江仓矿区的后尘。
远在监管视线外的偷采区
在工人指认为哆嗦贡马的区域,南方周末记者看到了长四五公里、宽约一公里的大规模的排土场,沿着河谷绵延展开。这片湖泊和雪山边的采矿区,常来木里煤田的督察人员有的竟也不知。
牧民泽仁多吉的夏季草场就在附近。在他印象中,两年前,这片草场已有开挖现象,但规模还没这么大。在谷歌地图2013年3月28日的卫星影像上,也只能看到零星的小规模开采痕迹。“2013年7月份(开始开挖),全部弄好要一二十年呢。”现场一位工人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多位当地工人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这片矿区属于“大美”。
“大美”、“哆嗦贡马”,这两个关键词与2013年10月30日,在中国采招网登出的“青海大美煤业股份有限公司哆嗦贡马矿区彩钢板房工程建设项目评标公示”相一致。彩钢板房主要用于搭建临时房屋。顺着工人所指的方向,南方周末记者看到一片红顶板房。“那里是生活区。”一位工人说。
2011年4月,青海省政府正式启动实施《青海省木里矿区总体规划》(以下简称《总体规划》),明确提出“一个矿区一个开发主体”,目前,青海省木里煤业开发集团有限公司(以下简称木里煤业)作为木里矿区总体规划范围内唯一开发主体。而大美煤业则为其中的一家经营主体企业。
2012年,大美煤业由上市公司西部矿业集团牵头组建,公司挂牌成立时,多位青海省领导出席。该公司的煤炭深加工示范项目是省委、省政府重点建设项目,不包括煤矿建设投资,项目建设总投资就达362亿元。
当南方周末记者问起青海省环保厅是否收到大美煤业关于哆嗦贡马煤炭开发项目环评时,环评处副处长李旭东说:“只有规划范围内确定的8个井田才有资格做煤炭开发项目的环评工作。规划范围没有确定开发的,连环评工作都没有资格做,做了也不能批。”
截至发稿,南方周末记者致电西部矿业提供的电话、大美网上公开的人力资源电话以及多位可查询的大美员工手机号码,均未联系上在木里煤矿的大美煤业工作人员。
分管木里矿区环境治理的单位——柴达木循环经济试验区管委会木里煤田管理局的谭姓工作人员并不知晓哆嗦贡马的开采情况,他说:“不可能允许(哆嗦贡马)开采,最起码得拿采矿证。”他说找相关人员核实情况,截至发稿,未有回复。
“让环境扎根现在,用绿色昭示未来。”类似的环保标语在矿区随处可见。(南方周末记者 麦圈/图)
生态保护节节败退
然而,可能不久之后,哆嗦贡马将会变成一个合法的开采区。这片原本被诸多专家建言保护、被自然保护区法律庇护的黑金土地,正在节节败退。
《总体规划》是木里煤田由乱到治的关键规划。在4年之前,2010年10月,在《总体规划》规划环评的技术审核意见中,矿区和祁连山自然保护区的冲突问题被多位专家提出。
中煤国际工程集团北京华宇工程有限公司副总工麦方代在评审意见中写道:“矿区位于大通河上游水源涵养生态功能区,矿区内的河流水环境功能区划均为Ⅰ类水体,部分规划勘探范围还涉及青海祁连山自然保护区三河源分区等,因此,实际上矿区与当地生态功能区划、水环境功能区划存在严重的冲突……”
南方周末记者采访了六位评审专家中的四位,他们至今仍对开发持谨慎态度。“我现在的意见依然是,开采要分批实施。究竟对环境有多大影响,能不能有效控制,先取得经验。否则宁可不开采。”中国矿业大学(北京)教授级高工李中和说。
最终,2011年1月,《总体规划》首先获国家发改委批复。此后,环保部才于2月12日下发了《关于〈青海省木里煤田矿区总体规划环境影响报告书〉的审查意见》,提出了九点,其中第二点是“暂不开采弧山区和哆嗦贡马区两个勘查区,严格控制矿区开采边界,避免对与之重叠的祁连山自然保护区产生不利影响”。
规划环评编制单位中煤科工集团南京设计研究院环保所工作人员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因为那个地方(哆嗦贡马和弧山)涉及保护区。环保部的意见也是不开采的。”
可见,成立于2005年的祁连山省级自然保护区为这两地的煤矿开采划定了红线。
然而,《总体规划》实施不到3年,祁连山省级自然保护区的范围和功能区便进行了调整。南方周末记者在青海省林业局看到的《青海祁连山省级自然保护区范围调整总体规划》称,给矿产开发让路也是调整目的之一:
“为积极协调解决好区域经济发展与生态保护的关系……本着保护和合理利用相结合的原则,拟对青海省祁连山自然保护区范围进行调整,将保护区内人为干扰强烈、生态保护价值较低且重点矿产资源分布集中区域调出保护区。”
据青海省环保厅自然生态处处长任勇介绍,调整方案有缩小5%、6%等多个版本,最终缩小了4.8%。
在青海省林业局野生动植物和自然保护区管理局,工作人员将南方周末记者疑为哆嗦贡马矿点的坐标输入系统后,发现所有的点已都在调整后的保护区边界外。在上述调整总体规划中,弧山矿区也被调出保护区,甚至在调整后的自然保护区矿产资源分布图中被直接标出。
不仅哆嗦贡马、弧山矿区的法律“庇护伞”消失了,原本提出暂不开发这两矿区的《总体规划》也正在重新修改。
2014年4月18日,“青海省木里煤田矿区总体规划修编项目”和修编后的规划环评进行公开招标,木里的四个矿区均在项目地点中。总体规划修编的中标单位是兰州煤矿设计研究院,南方周末记者致电该单位,一直未有人接听。规划环评中标的单位依然是中煤科工集团南京设计研究院有限公司,据其环保所工作人员透露,由于规划尚未编制完成,具体内容不太清楚。
负责项目招标的联系人明确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修编规划是因为“煤田的规模扩大了”。
露天开采的前车之鉴
在木里煤田的两大开采区聚乎更和江仓,似乎已能看到哆嗦贡马的未来。
这是一个充满着各种“督办”、“整改”文件的未来。
通往聚乎更矿区的路上风景秀美,绵亘的草原下是蜿蜒的河谷,进入聚乎更矿区则仿佛掉入另一个世界:矿渣堆成山,不时可见露天开采的煤坑,深不见底的煤坑里,只能看到亮色的运煤车辆顺着坑内的道路盘旋而出,显得非常渺小。运煤车通过的道路上,尘土飞扬,能见度极差。雨后,浑浊而汹涌的水流顺着矿山匆匆溜走。
木里煤田从1960年代即开始探矿,2000年后,在煤炭的黄金十年内,多家企业进驻这里。2010年初,一篇《青海湖源头煤矿被盗采8年,周边草原荒漠化》的报道揭示了没有采矿权的企业如何野蛮开采。
报道受到了高层重视,国土部、环保部、青海省政府共同对木里煤田进行了督察,提出了很多要求。为此,青海省政府多次召开专题会议,要求加快整治,最近的一次会议召开于2014年7月中旬。
青海省环保厅也下发了一系列针对木里矿区的整改文件甚至停产通知。“2012年至2013年上半年,根据省政府要求,整个矿区停产整顿了一年多。整体看,2010、2011年发现的问题已经解决了一些,例如生活污水处理系统、矿坑废水处理设施都已建成,渣山整治和植被恢复工作有所推进。”李旭东说,“但是目前最大的问题还是批复井工开采的矿井历史遗留的渣山和露天采坑,因为当时的环评批复是要求对历史遗留的渣山全部回填采坑。”
“这是历史原因,我们2011年才成立,这里2003年就开始露天开挖了。”上述木里煤田管理局的谭姓工作人员也表示出管理的难度,他们的目标是“力争两年内,全部实现井工”。
但回填的时限则很难下达。“渣土不能随便堆进去,需要科学回填,现在已经回填的还很少。”他说。
环境影响,究竟几何
矿区正在作出修复。在聚乎更矿区的入口处,南方周末记者看到了三处渣土山的恢复区,白色滤膜的覆盖下,小草已破土而出,形成稀疏的绿色。
“让环境扎根现在,用绿色昭示未来。”类似的环保标语在矿区随处可见。据李旭东介绍,青海省已成立了上述的木里煤田管理局,承接下放的国土、资源、安全、环保监管职能,管理局每个月都要去矿区进行督察。青海省政府已要求柴达木循环经济试验区投资公司尽快落实5亿元贷款,用于木里煤田矿区基础设施项目的实施,同时要求矿区2014年确保完成不少于1400亩的植被恢复任务。
“但近期环境综合治理推进慢了,主要因为现在煤炭价格下来了,很多企业都开不了工。”李旭东说,他们3月份去矿区,企业处于停产状态,7月底,在木里镇,南方周末记者也看到成批司机搭乘班车离开,这让木里镇甚至天峻县的饭店生意都清淡了很多。
“现在煤炭供大于求,建议放缓开发,补偿环保欠账。”作为曾经的环评评审专家,李中和认为目前形势有利于生态保护,“那个地方很敏感。多年的冻土层犹如雪糕外的巧克力,巧克力化了,里面就瘫了。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冻土问题也是其他环评评审专家关注的问题。自1960年代开始,研究员盛煜所在的中科院寒旱所冻土工程国家重点实验室就在木里煤田开展了冻土研究;最近,西安理工大学教授李宁也和其他研究机构在木里联合设立了“露天煤矿冻土边坡监测点”。但遗憾的是,盛煜的研究关注修路等工程建设对于冻土的影响,李宁的研究则是冻土对于采矿过程安全性的影响。
正如盛煜的相关论文最后提出的建议:为更好地研究煤矿开采对冻土环境造成的影响与危害,有必要在进行大量野外试验和室内试验的基础上,系统开展矿区冻土环境定量研究。
祁连山保护区的管理也几乎空白,据青海省林业厅野生动植物和自然保护区管理局副局长蔡平介绍,青海省的自然保护区面积占到全省面积的30%,作为省级自然保护区,祁连山自然保护区至今未有人员编制和省里的专项资金投入。
“目前最重要的工程是《祁连山生态环境保护和综合治理规划》。”蔡平说。据该规划的项目总执行人张学元介绍,规划于2013年获国务院批准,青海片区祁连山保护的资金有34亿元,全部由中央投资,计划九年后达到一系列整治目标。
木里煤田也在该规划的范围内,该规划的初稿中,木里煤田被划为“资源开发分区”,发展方向是:矿山企业要对已经开采形成的露天作业面全面治理,恢复原有灌草植被。……做到采一片治一片,恢复生态原貌,防止矿渣外露和水土流失。
对此,评审专家提出了反对意见:露天作业破坏了表层土壤与植被,短期内是无法恢复原有草原植被的,采一片治一片的目标难以实现。规划对该问题没有很好的解决措施,在治理过程要明确:谁是投资主体?煤矿还是政府?采用何种技术?如何监督实现?
在最新的规划中,该区域被改成了“工矿生态治理恢复区”,究竟如何生态恢复,张学元说目前项目还在设计,没有具体操作。
这些问题对于牧民来说则更加遥远,沿着哆嗦贡马采矿区继续往西北行驶十多公里,牧民梅朵的牧场和帐篷就在一座雪山脚下,清澈的雪山融水从草场间流过,偶尔有附近的藏民围着神山转山。不过,梅朵邻居的草场已被开挖,牛羊吃了矿区翻出的土后,好像得病似的,体质越来越弱。刮风的尘土进入牛羊的眼睛,有的甚至瞎了,掉到坑里。她记得近年来这里来了一拨又一拨人,但南方周末记者是第一个向她问起环境保护的人。
(南方周末实习生韩春瑶、李雅娟亦有贡献,感谢贡布泽仁、青措吉的翻译)